我的學藝奇緣

　　對很多人而言，尤其是朋輩之間，我的工作應該是十分奇怪的。每次當我通報自己的行業是「古董」時，他們總會把眼睛睜得大大的，要麼就打破砂鍋問到底，要麼就故作高深，報以一聲長長的、彷彿洞悉一切的「唔─」，之後沉默不語。

　　我能夠進入這行，完全是來自一次偶然的機會。

　　我大學的主修科，是中國文學和歷史，與文物本沒有直接關係。畢業之後，以我這樣的條件，最正常的職業，就是教書和傳媒。可是，這無法滿足我的興趣和雄心壯志。儘管對職場起點很模糊，我的事業目標卻很清晰：

　　利用自己對中國文化的認識，在社會上縱橫擺闔，創造無可取代的價值。

　　強烈的直覺告訴我，這絕對是可行的，但對一隻初生之犢而言，切入點有待摸索。

　　幸運地，我的第一份工作，是一間國際知名的廣告公司，地點在北京。這樣的開始，理論上是完美無瑕。因為這讓我有商業上的良好起點，又學到很多實用技能，加上位處於文化氣息濃厚的首都，十分切合我的本科。

　　但問題是，廣告業的生存環境十分殘酷，有投資銀行的工時，卻只有快餐店的工資；更重要的是，中國行內的競爭，往往不由公司實力去決定，而是用潛規則。這對於充滿上進心的年輕人而言，相當洩氣。

　　誠然，北京卻是沒有去錯的。因為在這裏，我非常偶然地碰到一個人，並由這一個人，帶我進入了瑰麗宏大的藝術世界。

　　一個非常能幹、背景顯赫，行事卻離奇低調的世外高人。

　　這位先生，來自一個百多年來長盛不衰的神秘家族，畢業於劍橋大學，年輕時縱橫社會各界，亮眼職銜不勝其多，為人卻從不出風頭，傳媒上永遠找不到他的蹤影。而他的最大嗜好，就是藝術收藏。

　　我只是個背景普通的年輕人，卻因為說話投緣，被這位先生邀請我隨他學習。

　　一道巨大的閘門，憑空出現在我面前。

　　就這樣，我雙手一推，開始了這段奇異旅程。

　　按道理說，這位先生應該是我的師父了。但面對這個段數的名流，我不敢高攀，在工作日記裏，只敢尊稱他為「世叔」。

　　世叔的教育方法很簡單，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─「請君入甕，自生自滅」。

　　第一次進入他的辦公室時，我嚇呆了。

　　眼前，是一片堆疊得像雜物房的古董，塞滿足足整個房間！

　　而這，只是他很小部份的收藏而已！

　　往後幾年，我只有一個工作─編書。

　　把他的藏品，按主題歸類，然後逐一編成圖錄。

　　怎樣編？怎樣寫？怎樣排版？怎樣印刷？請自行解決。他書房有的是讀不完的書，他身邊有的是數不完的專家，有任何需要，我大可自便。在大部份的時候，世叔都只是抽抽煙，泡泡茶，買買股票，很少理會我。

　　也許受到頂尖英式教育的關係，世叔總是一副撲克臉，不但喜怒不形於色，連肚餓內急也不形於色。作為學生，日子久了，其實很迷惘，因為做得好、做得不好，我完全不知道。

　　還好我天生一副牛脾氣，這種狀態恰恰激起了我爭取認同的鬥志。瓷器、漆器、金器、文房，甚至蒙古、西藏藝術，只要世叔有東西入手，甚至只是經眼看過，我都極為用心的把玩觀摩，用眼看、用鼻嗅、用耳聽、用手摸、用心感受，然後記下重點。有時候，我還會在腦子裏跟它們說話，自問自答。一年下來，過千件的上手經驗跑不掉。漸漸，我也掌握了鑒定的知識和經驗，專業的圖錄編纂工作，也做得有板有眼起來。不經不覺，也做了過千頁紙，三、四個專輯了。

　　跟世叔學習的另一重頭戲，是逛街。

　　拍賣場的東西太好了，跟教科書無異，但香港、北京、倫敦的古董街，混藏無數的奇人異士，也有最迫真的贋品、最粗劣的古物、最新奇的發現，但沒有大師的指引，卻只是尋常不過的街道。跑到這些地方，有如進入鬥技場，以真金白銀應戰，鑒定的經驗值才會飇升。

　　當然，付鈔的是世叔，我只是抄筆記的小書僮。僅此如此，已經足夠過癮。

　　某一次，在北京琉璃廠大街，我們為了買一個裝古董的盒子，跑進一間看起來看凌亂破爛小店。匆匆離店的一刻，世叔忽然回頭跟我說：

　　「門口矮櫉櫃內那個小卷軸，是聖旨。」

　　吓？那東西沒打開，在雜物之間只露出半截，一點不起眼，這樣您也看到？

　　「不信你看看。」

　　我請店東打開來看，果然是一卷十分殘舊的嘉慶聖旨。

　　勁，太勁了！

　　每次出埠遊歷，是世叔和我溝通得最多的時候。我們會一起蹲在北京的路邊攤吃羊爆肚，也會在倫敦街頭啃Kebab。興致高的時候，世叔偶爾會露兩手他的最強秘技─厨藝，又或者教我買紅酒哄女朋友。那是我們相處中最有人情味的片段。

　　有一次，我奉命替他從北京帶一件重要古董回香港，那相信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即日來回北京的經驗。回到香港，那件寄了艙的古董，竟一直沒有出來，嚇得我滿背脊是冷汗，幾乎從輸送帶口跳進去。正當機場員工跟我拉扯的時候，那東西竟然又突突突的跑出來。如此膽顫心驚的往事，現在回想起來，實在很爆笑。

　　學習，就在日復一日的點滴之中累積。不經不覺，我的眼力竟也強大起來，可以獨立而準確地鑒賞古物。然後，我又開始參與各種拍賣和策展工作。又然後，我有了自己的專欄，還有各位，可以每周一起暢談藝術品和收藏的知識。

　　在世叔門下修行的日子，甜酸苦辣，百味交纏。但是，我無比珍惜。

　　我的古董筆記，一本一本，全都厚厚的抄滿文字和圖畫，現在疊起來，也有尺餘之高了。

　　巢裏面的幼雛，始終有羽翼豐滿的一天，然後彆扭地拍動翅膀，擊風長揚，奔向自己的天空。

　　人，也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吧！

　　雖然不曾正式入室，但幸好，我也沒有被趕出門。

　　令狐沖學了風清揚的劍法，也得下山闖蕩一番，才能升級為高手吧？

　　暫別啟蒙的前輩，新一輪闖蕩要開始了。接下來的日子，應該是更有趣的冒險吧？如果有一天，我交出了漂亮成績，那就是對世叔最大的回報。

　　當然還有大家。龍年伊始，為了一直支持本欄的你們，這裏的文章，會愈來愈好看的，我保證！

 《變形金剛》主筆Pat Lee近日為我畫的一幅速寫，謹此借花敬佛，祝各位新一年龍騰飛躍，萬事勝意！